庾晚音穿來的時間太短,還沒見過足夠的生離與死別,不明白他人的善,最終都是灼身的火。
小火鍋咕嘟作響,北舟吃得直嘶涼氣。
庾晚音招呼謝永兒:「站著幹嘛,幫忙下鍋。」
謝永兒整個人還是懵的。她沒想到自己穿來之後第一次吃上火鍋,竟是在這種情況下。
她面前的狗男女已經自顧自地聊了起來,似乎在交流今天的新情報。
夏侯澹:「民間已經有傳言了,說太后是我害的,那場雷雨是對我為君無道的天罰。」
庾晚音:「好傢夥,端王黨散播的流言吧?這是要打輿論戰的節奏啊。不要蔥,謝謝。」
夏侯澹:「也可能是殘餘的太后黨。蝦滑要下紅鍋嗎?」
北舟抬頭插言:「誰在傳這些,我去抓一個宰了,殺一儆百如何?」
「不行。」庾晚音和謝永兒異口同聲。
庾晚音:「?」
資深追星女謝永兒:「輿論戰我懂啊,封口只會適得其反。要用魔法打敗魔法,你也找些人去街頭巷尾,說端王不仁不義,派人去邶山暗殺你和太后,幸而你真龍天子洪福齊天,天降九九八十一道閃電,劈死了所有刺客。」
夏侯澹沉默了一下:「有點浮誇。」
庾晚音:「確實。」
「百姓不怕浮誇,魚腹藏書他們都信,越浮誇傳得越廣。」謝永兒侃侃而談,「夏侯泊一直不反,你們知道為什麼嗎?他這人其實一直堅信自己是天降正義、大夏救星,所以執著於師出有名。現在這些流言,聽上去是他逼不得已要親自動手了,在做鋪墊呢。」
「啪啪啪」,庾晚音鼓起了掌。
「永兒,端王能折騰這麼多回合,原來都是因為有你撐著。」
謝永兒不太自在地笑了笑:「他段位比我高多了。」
「那是因為你心中有情,你比他像個人!」
夏侯澹沉吟:「既然如此,我們也不能無緣無故突襲他,否則弒母加弒兄的罪名扣下來,日後朝中人心不穩。」
庾晚音:「按照胥堯書中所記,有兩種刺殺你的方案,都是在太后死後的。一個在靈堂里,一個在出殯時。但如今局勢變了這麼多,端王會選哪種,又或是都不選,我也說不好。我覺得應該先針對這兩個方案做好防備,端王那邊也派人盯緊了,一旦他有異動,咱們就能抓個現行,名正言順地把他辦了。」
提到胥堯的書,謝永兒的耳朵動了動,抬頭望向庾晚音:「說起來——」
「怎麼?」
「你上次告訴我,胥堯記錄的計劃,跟我最初的提議都有些出入。」謝永兒越說越慢,「但你是怎麼知道……」
你是怎麼知道我最初的提議的呢?
我明明只告訴了夏侯泊一個人。
難道以他那完美反派的做派,竟會轉頭說給你聽么?
當時她被突如其來的衝擊攪亂了思緒,沒想到這一節。
這幾天情緒逐漸平復後,這個問題一次次地浮上心頭,又被她一次次地壓下去。
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想知道答案。
庾晚音飛快地與夏侯澹對視了一眼,神情如常,拍了拍她:「也是胥堯倒戈後告訴我的。你那些提議,端王都找胥堯商量過。」
「啊。」
內心深處,謝永兒覺得這個解釋也有牽強之處。但如果不是端王,也不是胥堯,難道庾晚音還真開了天眼嗎?
——天眼。
謝永兒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:不該再順著這個思路尋覓下去了。否則最終找到的,也不會是自己喜歡的真相。
肩上一緊,庾晚音攬住了她:「妹妹,男人這種東西,天涯何處無芳草,回頭咱去別處找。」
夏侯澹莫名其妙地看了庾晚音一眼。
夏侯澹:「這也是你的妹妹?」
在某人的有意控制下,太后的病情反反覆復,吊著不少人的心上上下下。直到整個太醫院輪番請罪了一遍,事實終於逐漸明朗:她是真的好不起來了。
就在這數日之間,太后黨樹倒猢猻散。幾個出頭的被褫了,一批辭官的獲准了,剩下的囫圇併入了皇帝麾下,連官職都基本沒什麼變動。
那些空出來的位子,被一些新人填補了。
爾嵐和李雲錫都升了職。
楊鐸捷終於揮淚告別欽天監,轉頭敲鑼打鼓入了吏部。
許多平日里被各部壓在底層悶頭幹活的小官吏,此番都被悄然提了上去。
一切發生得無聲無息,甚至因為過於平靜,讓人少了幾分風暴過境的實感。
為此,渾水摸魚的炮灰們還在感慨皇帝走了狗屎運,那些入局最深的聰明人卻已經生出幾分膽寒。
他們感受不到風暴,是因為風暴都被扼殺在了青萍之末。
先前只知道端王是個人物,現在才驚覺,原來還有更狠的在上頭。
單看誰陞官、誰丟命,就能發現皇帝裝了這麼多年瞎,其實看得比誰都清楚。他像一條最劇毒、最狡詐的蛇,在沒有十足把握前可以徹底僵死,任人踢打踩踏都絕不動彈。但等你瞧見他露出獠牙,你就已經是個死人了。
於是恐懼的更恐懼,膽大的卻生出了別的心思。
朝中不乏恃才之輩,只是在這烏煙瘴氣中熬到今天,基本都心灰意冷了。此時太后一倒,風向隨之一變,他們隱約嗅到了大展宏圖的希望。
甚至連端王黨中都有幾個冒險跑來找皇帝投誠。他們以前哀嘆生不逢明主,只能將希望寄托在端王身上,等著他取而代之。如今一看,倒也不用費這個周章。
就這樣,隨著太后黨的消失,朝中多出了一批擁皇黨。
木雲急了。
木雲一心要保住在端王手下的地位,混在太后黨中找皇帝磕了頭表了態,轉頭就忙不迭地吩咐手下,加大力度傳播流言,務必讓暴君無道的形象深入人心。
他為端王幹了這麼多年臟活,自認為熟能生巧,天衣無縫。
結果忙完一天剛回家,等待他的是一張聖旨。
夏侯澹隨便找了個罪名,將他革職查辦了。
木雲大驚失色,想破腦袋也沒明白自己在何處露出了馬腳。直到聽說端王手下的其他卧底也被一鍋端得乾乾淨淨,他才恍然大悟——有人把整個名單列給夏侯澹了。
「謝,永,兒——」木雲將這幾個字咀嚼出了血味。
與此同時,端王黨正在進行這個月的第十八次緊急會議。
臣子們著急上火,千方百計暗示端王該動手了,皇帝在飛速成長,晚一天動手就少一分勝算。
夏侯泊面上一派莊嚴,優雅的眉目間隱現憂愁:「陛下雖然為君有過,畢竟仍是本王的親生兄弟。他不仁,我卻不可不義。正所謂得道多助,失道寡助,我若與他一樣不擇手段,又怎麼對得起諸位的拳拳之心?」
臣子們熱淚盈眶:「殿下!」
夏侯泊溫聲勸慰:「諸位務必安穩勿燥,多行不義必自斃,要相信他的果報很快就來了。」
夏侯泊送走臣子們,大門一關,喚來死士:「按照計划去布置。」
死士:「殿下,聽說謝妃已經倒戈,她又常能未卜先知,會不會將我們的計劃也報給皇帝?」
夏侯泊微笑:「以前她出的主意,我在實行時都會改變一些小小的細節,她並不能察覺。這次也一樣,我會在計劃當日,臨時讓你們去多辦一件小事。」
他揮退眾人,低頭拉開床頭的暗格,取出一隻綉工粗糙的香囊,捏在修長的手指間晃蕩了兩下。
如果謝永兒真有天眼,就會發現他手中把玩的香囊,並不是自己所綉。
庾晚音打了個噴嚏。
她正在翻奏摺。
夏侯澹最近拖著尚未痊癒的傷口,成日撐出生龍活虎的樣子與人周旋,往往一回寢殿就直接躺下了。庾晚音為了減少他的工作量,坐在床邊一張張地翻奏摺,一目十行地掃過去,總結道:「章太傅歌功頌德了三百字,重點是吹了句自己侄子。」
夏侯澹:「呸,他侄子是個智障,晾著吧。」
庾晚音將它丟到「不重要」的那一堆,又翻到下一張,笑了:「李雲錫的。」
自從朝中開始變動,她就沒見過李雲錫等人了。
夏侯澹不再與他們私下接觸,還特別告誡幾人,眼下正值多事之秋,少與人議論皇帝,更別讓自己成為擁皇黨里的出頭鳥。
李雲錫已經在朝堂中摸爬滾打了一些時候,也懂了些好歹。收到夏侯澹的告誡,他奇蹟般領會了用意:皇帝對勝利並無絕對把握。萬一最後贏的是端王,皇帝也要盡量保住這一批臣子,確保端王得勢後不因記恨而毀了他們。
李雲錫感動得潸然淚下,卻又不能進宮謝恩,最後洋洋洒洒寫了張陳情表,恨不得磕出點血來塗上去。
庾晚音看得直樂:「有幾個字都糊了,不會是邊哭邊寫的吧哈哈哈……」
笑聲戛然而止。
夏侯澹轉頭望向她:「怎麼了?」
庾晚音盯著奏摺:「他說岑堇天快不行了,想再見你一面。」
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,夏侯澹坐了起來,正視著她:「我現在不能出宮。」
「我知道,那我——」
「你也不能去。我那天就說了,外面不太平。」
庾晚音急了:「我剛想起來,我可以帶蕭添採去看他啊,就算治不好他,哪怕讓他走得舒服點呢?當初是我們忽悠他入朝的!」
「那讓蕭添采自己去,你別去。」
「蕭添采這人只跟謝永兒一條心,對你我可是挺有意見的,萬一他糊弄我們……」
「晚音。」夏侯澹打斷了她,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強硬,「別去。岑堇天有什麼遺言,可以讓人轉達。」
庾晚音不認識般愣愣地看著他,半晌才輕聲問:「你想讓他也在死前望著皇宮的方向嗎?」
有床幔遮擋,夏侯澹的臉龐隱在陰影中,蒼白而模糊,讓她突然回憶起了初見之時,自己得知他身份之前的恐懼。
他的語氣也像那時一樣疲憊:「等我下了地獄再還他的債。」
庾晚音還是出了宮。
傍晚,趁著夏侯澹召見別人,她帶上蕭添采與暗衛,熟門熟路地溜了出去。暗衛早已習慣她在宮中為所欲為,根本沒想過她這次竟是抗旨。
他們照常確認了無人尾隨,庾晚音擔心夏侯澹發現後派人來追,催著馬車直奔岑堇天的私宅。
那片熟悉的試驗田已經被積雪掩埋,看不出作物的模樣。
出來迎客的是一個出乎她意料的人——爾嵐。
爾嵐見過庾晚音男裝,一眼認出了她:「娘娘。岑兄病重,又無親友在身邊,我來幫忙。」
庾晚音顧不上寒暄,忙把蕭添采推了進去:「讓他給岑大人看看。」
蕭添采不情不願地搭上了病人的脈。
岑堇天費力地撐開眼帘,望見了庾晚音。他面現急切,略去所有虛禮,用僅存的力氣道:「娘娘,燕黍在各種田地的耕作之法,我已寫入冊中……」
爾嵐幫著將冊子遞給她。
岑堇天曾說過這玩意需要兩三年才能試驗出來,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,竟趕出來了。
庾晚音鄭重道:「放心吧,圖爾答應了一到燕國就將貨物運來,開中法也在照常實行,開春時全國的農戶都會種上燕黍。」
岑堇天:「倉廩……」
庾晚音:「戶部檢查過各地倉廩儲備了,旱災一來,怎麼調劑賑災都已有數。等到旱災過去,還會讓各地照著你的冊子調整作物種類。」
「陛下……」
「陛下一切安好。他很挂念你,無奈身不能至,讓我代勞。」庾晚音張口就來,「他讓你好好養病,等明年田裡的燕黍成熟時,咱們一起去看。」
岑堇天面露微笑,慢慢頷首。
蕭添采診完了脈,回身將庾晚音拉出了屋,低聲道:「沉痾難愈,應該是出生就帶了惡疾,拖到現在,已經無力回天。」
庾晚音心中一緊,還不肯放棄希望,疑心他沒有使出全力,又不知該如何求他,只能深深躬身:「蕭先生。」
蕭添采大驚:「娘娘使不得!」
庾晚音:「屋中那位,是所有大夏百姓的恩人,求蕭先生讓他多活一些時日,哪怕看到一次豐收也好。」
蕭添采:「。」
他沉思了片刻:「只是多活幾個月的話,或許有法子。」
庾晚音正要高興,又聽他道:「但我有個條件。」
「什麼?」
「我見陛下對娘娘甚是信任,等他解決了端王,娘娘能不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,讓他放謝妃自由離開?」
庾晚音:「……」
她肅然起敬:「蕭先生真是情深似海。」
斯文少年被這用詞噎了一下,尷尬得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擺:「不是那個意思!我只是見她鬱鬱寡歡,心中……算了,娘娘就說行不行吧。」
「行,當然行,別說放走謝永兒,就是把你一起放走也行,你們可以紅塵作伴活得瀟瀟洒灑,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。」
蕭添采:「……我並不……」
蕭添采:「謝娘娘。」
蕭添採去開藥方了。
庾晚音望著那片積雪的田地,聽見身後靠近的腳步聲,微微偏了偏頭:「蕭先生很厲害,應該能讓他多活幾個月。」
爾嵐:「嗯。」
她們同時陷入沉默,並肩望著空曠的雪地。
庾晚音小聲問:「岑大人知道你是女兒身么?」
這是她第一次說破這個事實。
爾嵐平靜地搖搖頭:「他只當我是好友。」她自嘲一笑,「他都這樣了,何必再讓他平添煩惱呢。」
庾晚音聽出來了什麼,有些震驚:「你對他——」
爾嵐沒有否認:「我的心思是我自己的事。」
她似乎察覺了庾晚音的難過,笑著摸了摸後者的頭。
爾嵐生得高挑,眉目間暗含英氣,扮作疏闊男兒也毫不違和。此時低低說話,才顯出女兒聲線:「我生於商賈人家,幼時有神童之名,過目不忘。父母家境殷實,也就隨我跟著兄弟一道念書。長到十五歲,我才發現身為女子,讀再多聖賢書都沒用,我還是得嫁給一個木訥男人……」
庾晚音愣了愣,沒想到她還結過婚。
但轉念一想,爾嵐看上去有二十五六,放在這個時代,再過幾年都能當奶奶了。
爾嵐:「後來男人又死了,我在家中守寡,成了左鄰右舍的談資。他們這一天若是沒別的可聊,就聊我是不是又穿得太俏、多看了哪個男人一眼。終於有一天深夜,我跳入了河中,想著如果不能游到對岸,我就死在河裡。
「我游過去了。於是我繼續往前走,再也沒有回頭。走啊走啊,到了都城,遇到了你們,入了戶部,幹了好多事……」
她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:「等到局勢穩定,四海清平,也就到了我退隱之時吧。」
庾晚音明知故問:「為什麼?」
「你能看出我是女人,別人遲早也能看出。與其等到那時被人蔘本,不如急流勇退,再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度過餘生。有此一遭,我終於也算活過愛過,再無遺憾。」
爾嵐轉頭看著庾晚音:「其實,汪兄、岑兄一定也不遺憾。所以不要傷懷了,晚音。」